「對瀟瀟暮雨灑江天,一番洗清秋。漸霜風淒緊,關河冷落,殘照當樓。是處紅衰翠減,冉冉物華休。惟有長江水,無語東流。不忍登高臨遠,望故鄉渺邈,歸思難收。嘆年來蹤跡,何事苦淹留?想佳人,妝樓長望,誤幾回、天際識歸舟。爭知我、倚闌干處,正恁凝愁!」

  這闋《八聲甘州》正是當代名家柳永所作,說的是從外地來到汴京的遊子心聲;而鄉愁之中,又帶了點兒思念佳人的意味。吟者是個書生打扮的男子,約莫三十來歲,右手牽著個孩子,大約十歲上下。

  那孩子問道:「阿爸,你在吟詩麼?」書生回道:「阿爸雖愛吟詩,但這次卻是唱詞。」孩子接著又問道:「這闋詞講些什麼?」書生沉吟片刻,方才回道:「這詞麼,談的是鄉愁,也講了些情思。」孩子歪著頭再問道「鄉愁我懂,可情思是什麼,我便不曉得了。阿爸,你能告訴我麼?」書生笑道:「等你有了心愛的姑娘,便知道啦。」那孩子心思甚敏,當下便知是男女之事,是以吐了吐舌頭,便即不復追問。

  書生父子倆沿著汴河而行,似是望東水門外的虹橋走去。虹橋位於汴京城東水門外,附近館子頗多;而臨窗望去,更可盡覽汴河風光,正合文人脾胃。書生笑道:「今天吃南食唄。咱們好久沒吃些家鄉口味了。」孩子雀躍道:「還是阿爸最疼我啦。」書生笑罵道:「小癟三,賊忒嘻嘻的。爹不疼你,誰疼你?」父子倆便即加快步伐,往一家南食店裡去了。

  席間,孩子問道:「為什麼咱們要離開明州?我看咱們明州,也是個好地方,何必遠道前來京城哪?」書生正色道:「準兒,為父看你也大了,今兒個便將我們楊家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你,你可要仔細聽了。早在東漢的時候,咱們的老祖宗楊寶,救了一隻鳥兒,待那鳥兒傷癒飛去之後,便來了個黃衣童子,送他四個玉鐲子;原來那鳥兒實是天界神鳥,遊歷人間之時,不意被猛禽所傷,幸虧給他救了起來,是以才現身報恩來了。於是咱們楊家自此便走上了官運:到了楊彪為止,咱們楊家『四世三公』;及至唐代,更是出了足足一十七位宰相!」

  楊準反問道:「那後來呢?怎麼不在長安,反而跑到明州去了?」書生道:「還不是那黃巢害的!經他這麼一搞,不只咱們弘農楊氏,就連清河崔氏、趙郡李氏、范陽盧氏這些世家大族,也都給他摧殘殆盡。你爺爺是楊家遺孤,一個人逃到了明州,便在那兒落地生根,定居下來。他覺得上天不公,便給我起了個語帶雙關的名兒:阿爸單名一個『審』字,字『問之』,固然是出自《中庸》的典故,但也頗有無語問蒼天之意。」楊準又問道:「那我呢?名準,字子衡,又是所為何事?」楊審笑道:「這便是叫你要覓得個解答來!」

  時值大宋仁宗慶曆三年,文治之局已定;自太祖杯酒釋兵權,藩鎮割據之局不復再現,而朝廷對文士也甚是禮遇。楊審妻子早亡,自忖待在明州,勢將坐吃山空,便攜子上京,成了個監生,一面讀書,一面準備科考,求得個祿位。宋人重文輕武,又以天下為己任,楊審思欲能有一番作為,亦屬尋常;而楊準年紀尚輕,不能入監讀書,楊審又對之冀望甚深,是故親授經義,又令之拜於京裡的律學名師易昆門下,研習刑統大義,並從提轄牟長弓習戰陣、騎射之術。

  楊審父子是明州人氏,說得滿口寧波土話,卻因修業之故,無暇親自下廚,只得待到向晚時分,二人會合,到城裡的小店吃飯;可在京裡,南方人尚且不多,是以南食店飯菜總是貴了點兒。這日楊審恰巧在國子監裡領了薪俸,便先同楊準說好,上南食店叫些江浙小菜解饞。

  吃罷晚飯,楊審問道:「準兒,今日是初一,大相國寺有市集,要去逛逛麼?」原來大相國寺每逢初一、十五,便讓小販於寺前廣場擺攤,久之便成了市集。楊準喜道:「那自是再好不過啦。」楊審笑道:「小孩子便是如此,總愛看些稀奇古怪的物事。」二人便沿汴河河道上行,望那大相國寺緩緩走去。逛畢市集之後,楊審見大相國寺莊嚴宏偉得緊,便又攜楊準入內參訪。

  二人甫入大門,便見一位帶髮頭陀與住持爭執。原來那頭陀非京城中人,有事待辦,思欲在此掛單,卻遭住持拒絕;住持似有難色,卻又不願將原委說個明白,那頭陀見天色已晚,倘使不能掛單,只怕便要露宿街頭了。楊審性子本自慈悲,便即邀那頭陀回家借宿。

  楊審既已答給允帶髮頭陀借宿,一行三人旋即返回住處;楊審實為監生,太學自然為其安排居所,楊準也隨楊審住於該處。楊審沏了壺茶,招呼那頭陀;那頭陀喝罷,便娓娓道出自己身世。

  原來這頭陀姓狄,單名一個飛字,本為文士,甚且曾與胡瑗、孫復等大儒於太學執教,同倡尊王攘夷之說;狄飛除經學之外,佛學修為亦深,卻因妻子跟人跑了,自此心性大變,辭去教職,思欲遁入空門。狄飛心下一橫,便上了少林寺去。少林前代方丈見他性子乖戾,著實不宜給他剃度,便令他帶髮修行,成了個苦行頭陀。狄飛修行之餘,倒也練些武功;因為身形瘦小,故不以拳腳見長,而練指爪、棍法。待得十年之後,藝成下山,雲遊四海。

  近日江湖上傳聞毒龍幫受了某朝廷命官委託,要對一些倡議新政的文士行兇,狄飛知道了這事兒,不及知會同門、朋友,便兼程趕回京裡,思欲阻撓;向晚時分,要在大相國寺掛單,住持卻稱有事,不便接待,幸得楊審收留,這才不必露宿街頭。楊審聽罷狄飛所言,卻是面露憂色;原來楊審與一些太學同窗倡議新政,即便范仲淹甫遭罷黜,守舊派官員得勢,卻仍自大聲疾呼,企盼朝廷一改積習、富國強兵。

  朝廷優禮文人,宋太宗曾立碑曰不殺文士,即便是監生亦然;監生尚有「帶髮頭陀寺」、「無官御史台」之稱。正因如此,太學生自然得以談論時政、抨擊種種弊端,毋須擔心一個不慎,便要人頭落地。楊審不畏當朝,直論諸般弊端,亦無甚不妥;權臣當中竟爾有人買兇誅殺異己,可謂前所未聞,楊審向來喜與同窗評議時政,當下自然也為自身安危憂心起來。楊審道:「此事非同小可,看來要儘速告知其他監生。」言罷便起身,思欲趕往同窗住所,要他們小心提防。

  這時狄飛忽道:「且住,現下楊老弟自個兒去,只怕不妥。我同你去。」楊審聞言,便即省悟,忙道:「狄大師所言甚是,有勞了。準兒,你一人留在這兒也不安全,隨我去唄。」楊準回道:「是,孩兒遵命。」

  便在三人步出房門之際,忽聞一陣哨聲,十餘名黑衣人即行圍了上來。狄飛見狀,低聲道:「糟糕哇。」楊審凜然道:「本朝太宗皇帝立碑明言不殺文人,你們這般蠻幹,眼裡還有王法麼?」楊準幫腔道:「不過殺幾個文弱書生,便擺了這等陣仗,要不要臉!」為首的黑衣人冷笑道:「咱們毒龍幫只管接單殺人、完事收錢,沒那麼多廢話!」說罷,提刀便向狄飛砍去。狄飛見事已至此,只得抽起精鐵鞭杆應戰,一套「瘋魔鞭杆」使將開來,和一干黑衣人鬥將起來。

  狄飛習練兵刃,以棍為本;為了行走江湖,隨身帶個長棍總是不便,故將棍法化入鞭杆之中,以便圖得個短小精幹。狄飛的四路瘋魔杆,早已練得純熟無比,「五陰」、「七手」、「十三法」,配以「八仙步法」,端的是神出鬼沒、指天打地、猛攻硬打無遮攔;十餘名黑衣人饒是盡皆持刀,倒也給狄飛鬧得個人仰馬翻。

  狄飛見黑衣人包圍之勢已見破綻,正欲縱躍脫身,孰料忽地裡「颼」的一聲,一枝袖箭急向狄飛面門射來;狄飛鐵杆一橫,仍自擋下了那袖箭,可身法也因而遲滯,是以未能一舉躍開。這時,又有一枝袖箭自另一方位,照準了楊審咽喉射出。楊審不諳武功,非唯不及閃避,只怕壓根兒不知有箭射來;再說這袖箭早已餵上了毒,楊審吃了這麼一下子,自是不活的了。

  狄飛在這一停一擋之間,眼見楊審依然死於毒龍幫眾奸計之下,不由得驚怒交加,喝道:「醜陋的毒龍幫,恁地陰險,大膽!」旋又將那「瘋魔杆」施展開來,一個「上打滿天星」接著一記「下打古樹盤根」,已有兩名黑衣人頭骨粉碎、腦漿迸出,兩名黑衣人斷了雙腿。餘下幫眾見了這光景,連忙作鳥獸散,撤出太學。

  狄飛見毒龍幫眾散去,便即轉而慰問楊準道:「楊小施主,今日保不了你爹爹,他日定然要找那毒龍幫算帳去;宇宙大聖人的真理,不容他們大膽藐視。」可即便狄飛說得個口沫橫飛,楊準仍是不為所動,只管兀自發怔。要知楊準這時年方十歲,忽爾遇此巨變,焉有處變不驚之理?待得過了一盞茶時分,楊準這才反問道:「宇宙大聖人是誰?是孔子麼?還是孟子?」

  其實狄飛所謂宇宙聖人,係指佛教裡得以解脫的聖人,自阿羅漢、辟支佛、乃至諸佛菩薩皆是;楊準除家傳經學之外,亦習律令、戰陣之事,可是佛經卻是未曾讀過,故而作如是問。

  狄飛將將楊審屍身安葬,又做了簡易法事之後,咸感太學不宜久留,便攜著楊準到一家客店投宿。楊準魂不守舍,徹夜發怔,直至天已破曉,方始昏昏睡去;待到次日近午,這才悠悠醒轉。二人胡亂吃了點兒午飯之後,狄飛即行問道:「不知楊小施主今後有何打算?」這時楊準神智已然恢復,只消思索片刻,便行回道:「我家自東漢以來,便是讀書、仕宦,可我年紀尚小,進不了太學、做不了監生;再者,現下我遮莫是投奔易老師或者牟提轄,勢必要連累了他們。至若上衙門告官,只怕更為凶險。況且殺父之仇,不共戴天,是以我想拜師學武,給我爹爹報仇!」

  狄飛聞言,便道:「不如我帶你上少林,拜師學藝去;京裡的武學館,淨是教些不入流的三腳貓功夫,即令你學了個全,只怕也報不了仇。可前代方丈說我不宜收徒,是以我只得帶你回寺另拜師父。」楊準回道:「嗷,原來如此,我曉得了。」

  狄、楊二人旋即到了市集上,採買了些乾糧,正待要購置快馬兩匹,以利趕路,卻見一名僧人迎面而來;這僧人鬍子、眉毛已白,年約六旬,可走起路來,卻又步伐沉穩,顯是一派宗師。

  老僧見狄飛思欲買馬,笑道:「狄師弟,一個苦行頭陀,竟要騎馬,這還像話麼?」狄飛忙道:「方丈師兄有所不知,我這回是要送這位小施主到寺裡去,入門學藝,絕非貪圖安逸。阿彌陀佛阿彌陀佛。」這老僧正是少林方丈得寬;十三天前,大相國寺密函邀其前來講經。得寬言明上京事由之後,狄飛立時頓足道:「原來夏竦這般奸險,早已安排妥當!」隨即將如何風聞夏竦買凶暗殺監生、楊審怎生遇害之事重述一遍。

  得寬聽罷,合什道:「阿彌陀佛,真是冤孽。日前收到密函,一時之間亦未起疑,只道是大相國寺住持知我不喜張揚,故而央我莫向他人提起此事,誰知這竟是樁陰謀!」狄飛急道:「那麼楊小施主……」話未說完,得寬即行搶道:「不必多言。收了那密函,未加詳察,害得多名監生枉死,是我之過;至於楊準,便由我收為弟子。」楊準聞言,心下大喜,便即叩首道:「多謝師父大恩。」得寬呵呵笑道:「準兒,少林一派,乃屬禪門法脈,不似你們文人,事事行禮如儀。狄師弟,寺裡尚有要事待辦,咱們暫此別過,他日再和你好好兒敘舊。」狄飛頷首道:「既有方丈師兄在旁,準兒自然安全無虞。我也要雲遊四海,匡扶宇宙人生真理。」

  得寬同狄飛話別之後,便攜著楊準西向而行,上少林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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